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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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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被梳得整整齊齊,腦後甚至還戴了一根對蘭的玉簪。他幫阮明德將雪窖的門關上之後笑了笑,眼中卻像是有淚閃爍,“我們總該相信這些後輩。”

阮明德順勢牽住夫君的手,為他扶正蘭花簪,心中歉疚,“我讓你吃苦了,這麽多年,連像樣的首飾都沒給你幾件。”

霍文伸手抹了一下鬢角,低聲笑道,“說這個也晚了些。”

握在手中布滿風霜的那雙手刺痛了阮明德,她用拇指摩挲了一遍又一遍那些痕跡,再擡頭便紅了眼圈,聲音中竟然帶了些哽咽,“若是……有片刻生機,我都不願走這樣的結局的。”

霍文伸手摸了摸阮明德的臉頰,然後將手掌按在她的胸口,他聲音裏滿是恐懼卻也全是釋然,“你我身上,留著樓家先祖的血脈,明德,娘給你起這個名字的意思你也知道。這血脈不是好東西,小時候我不懂,長大了多看了些殘卷才明白,當年師兄一念之差,讓先輩幾代人的心血付諸東流。”

他嘆了口氣,閉上了眼睛,將額頭與阮明德貼在一處,“樓家祖訓,生死若輕,我心如磐石。”

阮明德將他抱住,老淚縱橫道:“你我死在一處,也算善終,就是可惜青荇了。”

霍文搖了搖頭,“她會明白。”

二人話盡了,牽著手跨過房門。門口一道細細的白線,儼然按鐘翮的吩咐早就準備好了。

阮明德牽著霍文衣衫整齊,兩人十指相扣躺在了床上。他們都未曾將頭轉向另一邊,而是無限眷戀地看著對方,像是要將對方的眼眸印進自己的心裏一般。

阮青荇是被蒙在骨子裏的人,阮明德與霍文守口如瓶,什麽都沒告訴她。樓家、魔族血脈、先輩撲火***一般的壯舉都被他們瞞得滴水不漏。他們存了私心,將勒在阮青荇身上那些來自血脈的絲線一力扛了下來。他們要給阮青荇自由,而她永遠都不會知道這個真相。

阮青荇從小被阮明德寵出一身溫軟心腸,霍文手中的樹枝鞭打出了她的筋骨,除了脾氣隨意了一些,一切都像是他們理想中的孩子。這年她其實剛剛十九歲,筋骨氣性被塑了一半,少年人的血還是熱的,前途無量。

霍文只跟她說,孩子們陽氣強,得待在一起。她從不懷疑自己家爹爹的話,為了安撫那群喜歡在學堂捉鳥的小孩們,幹脆戴了一包糖。

她仔細檢查了一下學堂門口的鹽線,然後半哄半鬧將糖發了下去。好不容易得空休息,她抹了抹自己額頭的汗,少女的身體剛剛長開,幾乎一天一個樣。腰間沒幾兩肉,顯得整個人像是一只長手長角的螳螂。她身後的孩子鬧成一團,吵吵嚷嚷。

她百無聊賴地想,不知道鐘姐姐那邊怎麽樣了。天邊忽然黑了一瞬,那一刻像是永夜降臨一般,像是吹滅了房中的燭火。身後的額孩子們楞住了,緊接著膽小的孩子就嚎啕哭出了聲。

阮青荇的眼睛還未適應這樣的狀況,甚至還被腳下的門檻絆了一下。那一下磕得很重,疼得阮青荇頭皮一炸,她摸了一把自己被磕的地方,嘶了一聲,滿手都是溫熱的液體。

估計流血了,那一刻沒來由地,她心口忽然劇痛,像是被人捅了一刀一般。身披刀斧,骨肉分離,人間至痛。

她掙紮著將六七個孩子抱在懷裏,用還未長成的身軀擋住那片可怖的黑暗。

“轟”一聲炸起,像是天崩地裂一般,被遮擋住的天空又亮了起來,而聲音來源的方向像是燃起烈烈大火。

連綿的火燒雲映在她的瞳孔裏,藏不住的邪氣刺激得懷中孩子們哭得更加厲害。

她們看不到,她們的父輩或是正襟危坐,或是與愛人相擁,在那一刻永遠地閉上了眼睛。那些樓家後人魂魄化成的清風如同無往不破的利刃,將空中汙濁的魔氣劃開一道又一道缺口。

逢春應風而至,停在了阮青荇她們的房頂,將他們與這汙濁隔開。

阮青荇被這樣的變故驚地措手不及,雖然以前也曾跟著鐘翮做事,可她一見鬼怪還是怕得不行。此刻屏障外黑氣翻湧,像是陰狠的毒蛇,想要沖破這礙事的屏障將他們開膛破肚。

她早就在心裏開始尖叫了,可她一聲也不能吭。懷裏還抱著瑟瑟發抖的孩子們,她連矮一點脊梁骨都做不到。

揭陽村門口的枯草,像是得了什麽神力,黑黝黝爬滿了村門。一雙紅色的修鞋輕輕踩在了那叢枯草上。

“我有所念人,隔在遠遠鄉……我有所感事……結在深深腸。”

婉轉陰郁的聲音順著枯草一層一層漫上來,聽得人脊梁發冷。細細聽來,這段唱腔裏還有古音,以至於阮青荇一時間都聽不明白他在唱什麽。

第 38 章

那人一身黑團團雲錦,交領內襯卻是血紅色,順著雪白的脖頸交疊在胸前。他指尖血紅,手腕上還掛著一串叮叮咚咚的鈴鐺,

“歸來……覆行路……惟恐……意遲遲……”他輕輕勾了勾紅唇,一步又一步搖曳生姿。揭陽村不大,門前延綿的白線像是棋盤上的黑線,將四溢的鬼氣牢牢困在其中。

可它又是那樣的脆弱而不堪一擊。

他鳳眼一轉,眼瞳漆黑,“大魔大魔地叫,你們這些小輩,太沒禮貌了。”他背後的黑氣像是一道又一道黑紗,順著裙角搖曳在他身後。

揭陽上方,濃雲翻滾,他擡頭瞧了一眼,忽然冷笑了一聲,“你們這些不肖子孫,應該記得,我的名字是樓千秋。”

據說他生於混沌之時,無父無母,天地所誕,是從屍山血海裏練出來的大魔,也是第一個以魔族自居,建立了門派的大魔。他肆無忌憚,偏執殘忍,他自認天上地下獨他一個,故此自名千秋。他沒別的愛好,除了為自己養爐鼎。死靈魂魄當然珍貴,可活人那被天地靈氣所滋養出來的皮囊靈竅更讓他渴望。樓千秋就輸在他的爐鼎身上,那個宣紙一樣蒼白的女子將自己辦魂所化的匕首,捅進了他的心臟。至今他的後背仍有一道難以愈合的傷口,自此開始了長達千年的沈睡,樓家人洗去了他留下的所有痕跡,一代又一代飛蛾撲火一般以肉身成為他的牢籠。

樓千秋身後的黑氣驟然蓬勃,一道閃電驟然照亮天地,映出他冰冷的眼睛。

狂風中樓千秋緩緩矮下身子,伸出手指在那固若金湯的鹽線上抹了一下。肌膚接觸白線的瞬間,整齊有序的黑氣凝固了一瞬,隨即像是找到了出口的困獸,瘋了一般傾斜而出——除了阮青荇在的那一處。

天際的雲像是被人堆積在了一起,大風像是龍飲水一般扶搖直上,若隱若現的雷聲遙遙傳來。樓千秋就站在旋渦的中心,連發絲都一動不動。

“阿阮啊阿阮,你竟然舍得要你的後輩用命催來我的大天劫?”他像是在對情人低語一般。

“那我們來試試啊。”樓千秋彎了彎眼睛,站直了身體。

混亂的魔氣形成一個巨大的旋渦歸於他的身體,“起來。”他的聲音驟然冷卻。

房門內平躺的屍身紛紛睜開了眼睛,頸側爬滿了花紋。沒了體內生氣的壓制,他們體內被壓抑了千年的血脈終於反撲了回來。

阮明德和霍文站在最前,那樣一群人腳下輕輕,步調一模一樣向他們的先祖緩緩踏來。樓千秋拍了拍手,“雖然次了一些,但夠用了。”

阮青荇震驚而不可置信地看著那一片逼近的黑影,為首的是她的血親。火光電石間她忽然想明白了許多,她是被他們故意支開的。這樣殘酷的結局除了她與這群不谙世事的孩子,剩下的人都一清二楚,而他們始終對她三緘其口。

阮青荇額上的冷汗滴落了下來,她無暇去想他們究竟為什麽不願意告訴她。他們一定有不為她知的難言之隱,阮明德他們唯一能做到的就是留下退路,那一刻阮青荇無比清楚地意識到,她自己就是這群稚子的退路。

逢春所化的屏障也像是感覺到了危險,驟然迸發出更亮的光芒。

她隔著這道翠色的屏障瞧見了站在屏障外的樓千秋,他胸口躺著一道漆黑的血洞,滿眼都是冰冷的笑意。

“要出來嗎?”

要出來嗎,把你身上最後的血脈給我,而我給你自由。

他像是站在層層黑紗中,樓千秋看了一眼逢春,卻毫不在意,他的聲音化為一道線,從人群之外傳到她的耳邊。

“這個屏障,我進不去,他們也進不去,我們來做個交易吧。”他將手指撐在額頭,露出一個微笑。

什麽交易?阮青荇的骨骼像是都要被凍在一起。

沈默的回答被樓千秋聽到了,“我用這些人換你出來。”

“真的嗎?”她的牙都在打哆嗦。

“真的,我怎麽會騙你?”樓千秋肆無忌憚,卻也志在必得。他什麽都有,

阮青荇擋著懷裏的孩子們,沈默了片刻,時間一分一秒在流逝,而樓千秋時間有限,他眉間的不耐漸漸顯現了出來。他什麽都有,但要在這大天劫下活下來得有一顆心臟,說到這裏他便想起了一只手便掏了他的心的人,一時間眉宇間戾氣橫生。

“那麽……”

身後站著的屍魔們蠢蠢欲動,黑霧幾乎將整個外界包裹。

孩子們驚恐而無助地看著擋在他們面前的阮青荇,在今天上午他們還從外面站著的人手裏接過糖果零食,他們不明白為什麽有了很厲害的仙長給的法子事情還會變成這樣。他們以為那一道道白線防的是從外面進來的東西,可若是危險來自於他們每日朝夕相處的人呢?他們做錯了什麽,要受這樣的苦楚?

這世上僅存的樓家血脈們蜷縮在一起,望著這片看不到希望的人間地獄。

鄭苑是這個村子裏的小霸王,從前沒少被阮青荇揍。可他們都知道,她不是故意的,只是玩起來沒輕重。鄭苑不知道感覺到了什麽,她其實身高只到阮青荇的胸口。幾步上前拽住了阮青荇的袖子,目光懇切,哆哆嗦嗦道,“別……別去……”

阮青荇在那一刻走神了,這群小孩,沒有自己能活下來嗎?她心中的茫然幾乎要溢滿這片凈土,可她不能讓這群蘿蔔頭看出來,於是伸手摸了摸她的發髻,“我不會讓他傷害你們的。”

她擡了頭,讓孩子們都進屋子,她笑了笑,豎起一根手指比在自己唇上,“別怕,別出聲,也別開門,直到鐘姐姐來,聽到了沒?”說完,眨了眨眼睛便把門關上。鄭苑驚恐地看著那扇老舊的木門將光線吞噬地只剩下一條線,‘咯噔’一聲那雙琥珀色的眼睛就這樣消失在了光線裏。鄭苑抱緊了在懷裏爆發出驚恐哭聲的其他孩子們,咬了咬牙。

不知道這扇門能夠撐多久,阮青荇伸手拍了拍門環,樓千秋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沒用的。”

說著,她就看見隔壁家那個最愛錢的吳大娘目光呆滯往前邁了一步,一陣刺耳的聲音過後整個人像是被熱油潑了一般驚叫著消失在了逢春的邊緣。

這樣的場面是極為刺激的,尤其是那張臉是她從小看到大的人,大概是還能行動的緣故,她臉上的神情滿是痛苦,就算知道這有可能是魔族的把戲,可她還是覺得自己的五臟六腑像是跟著被燙了一遍。

阮青荇望著那樣殘忍的景象一眨不眨,曾經她與鐘翮閑聊的時候,好奇心旺盛,揪著鐘翮魔族鬼族有什麽區別。

鐘翮不想多說奈何被她纏得不耐煩,只能嘆了口氣,停下正在畫的符咒道,“鬼族已死之人,得了機緣長存於世,只不過當沒入輪回的鬼魂失去所有的牽絆之後就容易瘋。魔族不一樣,天生下來就靠天地陰氣活,更像獸類,所以也最不講情面。”

那時候她不懂,如今卻全然明白了。魔族沒有心,不顧及血脈,沒有憐憫之心,更沒有道德規則。

她的聲音像是不是從自己嘴裏發出來的,恐懼讓血液冰冷又再次沸騰,阮青荇忽然坦然了許多。她直視著樓千秋,一字一句道,“好,也希望你信守承諾,放過我身後的人。”

樓千秋無所謂地點了點頭,“好。”

逢春認得她,在她踏出屏障的時候像是極為激動那樣幾乎迸發出道道電流,試圖向她證明自己的強大。

阮青荇卻視若無物,她的腳在抖,她的手也在抖,連嘴唇都沒有血色。時間對於樓千秋來講無窮無盡,可她不能讓孩子們被耗死,更不能讓長輩們屍首無存。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換取片刻喘息的時間,將籌碼壓在鐘翮身上。

幾乎是同一時刻,黑色的魔氣裹挾著風沙向她撲來,將他與樓千秋裹挾在一起像是一個巨大的蠶繭。緊接著樓千秋的手便向阮青荇的胸口探去,一直以引頸受戮般姿態示人的阮青荇忽然暴起,她從腰後抽出了隨身的匕首向樓千秋刺去。

匕首紮在了他的小臂上,可樓千秋像是毫無感受一般,甚至還一直掛著嘲弄的微笑,那只手已經沒入阮青荇的胸口了。指尖沒入的地方氤氳出鮮活的血跡,像一朵盛開的紫荊花。

可誰也沒註意到樓千秋手上的血跡像是有了生命,順著他的小臂爬到了指尖然後通入了阮青荇的心臟。

阮青荇目眥盡裂,黑色的紋路爬滿了頸側。樓千秋的笑容忽然凝固了,因為他意外地感受到了阮青荇的痛苦……以及劇烈的心跳。

“你很害怕……”他的言語中並不帶任何嘲諷的情緒,只有他們兩個人知道彼此在打什麽啞謎。

阮青荇忽然就笑了,笑聲中還帶著咳嗆,有細細的血線從她唇角落下。一雙猩紅的眼睛灼灼盯著樓千秋,篤定而充滿惡意,“我……知道……你在想什麽……你怕上面的雷聲……是嗎?”

樓千秋面上的笑意徹底無影無蹤,沒人告訴這個他血脈相容竟然有讀心的作用。他氣力不足,急於求成手指更進一步,幾乎握住了那顆瘋狂跳動的心臟,與此相伴的是他從未體會過的誅心之痛。

阮青荇笑意更甚,因為她聽見樓千秋的懼意。

“你……原來,你想要的我心 ……啊”她的右手猛地攥住那只在自己胸前的手,那樣大的力氣幾乎要將那只手擰斷。

一道滾燙的血幾乎是噴濺在了樓千秋錯愕的臉上,因為阮青荇以凡人難以達到的速度將匕首穿透自己的手掌插進了她的胸口。至此,那顆心臟仍在跳動,他在更加震驚之下看著阮青荇將那個匕首擰了一圈。

他心心念念的心臟,就此四分五裂。

阮青荇十分欣喜,她的生命在流逝,可神魂未死,她狂笑地看著震怒的樓千秋,就算身側燃起魔焰,將周圍立著的屍首包裹其中也不為所動。

她才是真的像極了樓家人,緘默不言,取舍分明。阮明德他們在撒下鹽線的時候就想到了吧,屍首才不是什麽值得被保護的東西。

更讓樓千秋驚恐地是,他身上的脆弱的魔氣似乎感受到了壓頂的天劫,像是尋求庇護一般順著那顆破碎的心瘋狂湧入那個鮮活的□□。

樓千秋連忙將手掌抽回,可那源源不斷的黑氣卻不可阻擋。天劫的第一道雷已經落下,當即打在大魔腳下,樓千秋逃得狼狽,第二道第三道就沒那麽幸運了。一道驚雷正砸在他的肩上,在地上形成了一個大坑。

樓千秋已經無力再站起來了,魔氣逃散,一大部分都鉆進了阮青荇的身體,她跪在地上一動不動,血液順著胸襟將她身前的土地染成黑色。

幾乎被四分五裂的樓千秋咬牙切齒,恨意滔天地望向奄奄一息的阮青荇,“你不愧是阮無書的血脈……”

話未說盡,雷劫落下,終結他漫長的一生。

鐘翮遠遠站在青鳥背上凝眉望著揭陽村上方的電閃雷鳴,臉色算不上好看。

“那是什麽?”陸嘉遇問。

鐘翮沒有回頭,“樓家人用命給他添業障,提前引來了天劫,看這個陣勢,若是無人遏制,他必然為禍人間。”

陸嘉遇似懂非懂,“那師尊在擔心什麽?”

鐘翮楞了楞,皺緊的眉頭下意識松了一下,“時間太長了……不該啊。”

最後一道天雷遲遲沒有落下,因為在天劫看來魔氣並未消散幹凈,血脈雖然相似,可畢竟不是同一個人。

阮青荇垂死之際,用盡力氣擡頭,對著天際濃雲坐了一個無聲的口型,“來啊。”

驚雷落下,一道白影如同流矢一般向她而來……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胸口像是有冷火在燒。還未等她反應過來,一個寬大的白袖就將她擋住,一道刺目的紅光亮起,天雷落了下來。

“鐘姐姐……”

第 39 章

塵埃四起,天雷劫一聲接一聲砸在那束渺小的紅光之上,像是要將這個不速之客粉身碎。

阮青荇渾身骨頭都已經碎盡,魔氣糾纏,她仍舊不肯死。

“轟”一聲巨響,頭頂那道屏障驟然薄弱。鐘翮唇線溢出血跡,她始終伸手護著阮青荇,一動也不肯動。

“走啊……”

她擡起滿是血痕的臉,眼角像是落下斑斑血淚,五臟俱焚的痛苦與絕處逢生的希望糾纏在她臉上,那目光看得人驚心動魄。

魔氣驟然收攏,脖頸上爬了一半的紋路幾乎覆蓋住了她的半張臉。阮青荇一雙琥珀色的瞳孔驟然變成了金色,若是有心留意,這雙眼睛與鐘翮的別無二致。

她斷去的骨頭被這樣一股陰慘的氣息又重新接在了一起,她猛然撞開鐘翮的屏障,懸浮至半空中。那雙獵獵金瞳定定地看了一眼鐘翮,轉而在狂風暴雨中成了一道濃的化不開的黑煙,向長白山疾馳而去。

天雷終於心滿意足,露出了一片湛藍的天際。

鐘翮忘了一眼阮青荇消失的方向,她沒有立即動作,而是就著半跪在地上的動作休息了一會兒,然後才招手讓停在天上的青鳥下來。

她胸口氣血翻湧,擰了擰眉盡量不讓小輩們瞧出來。為了不讓陸嘉遇多想,她不等陸嘉遇開口便向他招了招手,“嘉遇,你父親曾去過樓家,你的血脈想來應當不會被逢春排斥,去試試,把孩子們帶出來。”

鐘翮唇邊的血跡還沒抹幹凈,他知道鐘翮不想她問,只能先點頭。

陸知春忽然橫劍,猶豫了一下道,“前輩,我去吧,他什麽都不會。”

鐘翮擰了擰眉,心道放狗屁。話未出口陸嘉遇卻按住了她的劍柄,“不必。”

話音未落,陸嘉遇便大步走向逢春的屏障。隨手在自己胸前畫了個護身符,他也不托大,伸手探進了逢春。翠光驟然亮起,緊接著像是認出了來人,四周光縷收束,飛鳥投林一般鉆進了那個房門緊閉的屋子。

鐘翮低聲道,“他們的血脈幹凈了。”

若是當年樓生心再硬一些,這道繩索早就卸下來了。可惜人啊,這一輩子所看即所見,周身哪裏都是軟肋,一戳便痛得生不如死。樓冥掛念樓生,不願意讓他背負獨活的愧疚感,所以什麽都不說。樓生太過聰慧,總覺得靠自己這點微末的力氣便能逆了天命。

修道本就是一條鰥寡孤獨的路,鐘翮垂了眼睫,目光微暗。

光線再次照進來的時候,那些孩子被刺得一抖,這陣法不隔音,外面發生了什麽他們聽得一清二楚。

鄭苑大一些,她像是一夜見長大了,抱著剩下的孩子們蜷縮在角落裏,即便是陸嘉遇來了也一動不動,一聲不吭。

陸嘉遇怕嚇著他們,緩緩走了過去頓了下來,試探著將鄭苑的手臂放了下來——她太緊張了,手臂已經僵硬。

“小苑,沒事了……”陸嘉遇伸手摩挲著鄭苑冰冷的肩頸,“沒事了啊……”

小孩的嘴唇被自己咬得鮮血淋漓,她哆嗦著看向陸嘉遇的眼睛,像是一只飽受驚嚇的小獸。可是鄭苑沒有哭,“我姐姐呢?”

她的聲音嘶啞得不像個孩子,鐘翮擡腳邁步走了進來,接上了陸嘉遇無法回答的部分,“兇多吉少。”

鐘翮的心腸陸嘉遇時常摸不透,她對年長一些的人諸多寬容,可對這些黃發兒童卻分外殘忍。

鐘翮站在那群孩子身後,鄭苑才像是終於回過神來,猩紅的眼睛眨了眨,然後像一口無聲的泉眼一般冒出淚水。她不肯低頭也不肯讓身後的弟弟妹妹們聽見,咬著牙,“她讓我保護著弟弟妹妹等你回來,我做到了。”

年幼的孩子們紛紛抽泣出聲,陸嘉遇將幾個圍過來的小孩子們抱在一起,低聲安撫。

鐘翮嘆了口氣,伸手摸了摸鄭苑的腦袋,“她可能沒死,我會去查,小苑,你們是樓家最後的血脈了,我與你們先祖不同,該讓你們知道的都會告訴你們。現在先跟我回去休息吧,好麽。”

鐘翮回了頭看向身後站著的幾人,“南公子會岐黃之術,不知道可否勞煩公子為這些孩子看看。”

雲楠連忙點頭,“前輩太客氣了。”

“那這樣吧,你們先隨我去住處休息一晚,明日再做打算如何?”

“多謝前輩。”

鐘別意幾人幾步跟上鐘翮,一人懷裏抱著一個哭哭啼啼的孩子走向那個小院。院子中有兩間客房,幾日不在房間積了不少灰塵。雲楠體弱,一進門便被鋪面冷氣凍得一哆嗦。

秦游瞧見了伸手掐訣,借了些自己的元陽給他護體。到了現在幾人應當都看出來鐘翮身份的奇異之處了,可她於幾人有救命之恩,也不好開口,只能默默適應。

鐘翮指了指客房,“各位隨意。”說著便進了主屋。

幾人等到安頓好孩子們天色便暗了,陸嘉遇和雲楠秦游輕手輕腳從睡滿了孩子們的房間退出來。

秦游小心地關上了門嘆了口氣,“才這麽小。”

雲楠走下臺階,“是啊,哎,陸公子你能看到了?”

陸嘉遇楞了一下,摸了摸眼睛,“啊,是我師尊把眼睛借給我了。”對啊,她怎麽沒拿回去。

秦游欲言又止,低聲道,“陸公子,大概是我多事,可前輩身上的氣息不對,公子還是少與前輩換眼睛的好。”

這話實在是不討喜,可陸嘉遇也沒生氣,微微頷首道,“多謝秦公子提點。”畢竟他不知道鬼眼是長在自己身上的。

秦游也知道自己這話說了沒用,“你我同歲,叫秦公子怪怪的,不如叫我名字秦游便是。明日我們應該就會分道揚鑣了,這是我們秦家的名帖,若是日後有機會可以憑這個來尋我。”

同齡人的善意對於陸嘉遇來講可以說是稀有了,他有些緊張,接過名帖,勾了勾嘴角,“多謝,叫我嘉遇便好了。”

雲楠笑了笑,嘴邊露出一個梨渦,“嗨呀,這才對嘛。”

鐘翮站在自己床前,她望著遠處的長白山神色不明,片刻一陣翅膀翻飛的聲音在窗外響起。

“我去看看。”黑暗中她對著青鳥低聲道。說罷伸手讓青鳥回到了她的軀體內,像是一小片融化的月光,“辛苦了。”她的聲音又低又緩,恍然間還帶了幾分柔情。

話音未獲,原地已經沒了人影。

長白山終年的雪線延綿起伏,順著山嶺一直藏進松林。鐘翮的青鳥耗費太多,藏進她的氣海修整去了。沒了坐騎對她來講倒也不大事,月色與雪色交融,整個山脊落下一層銀白,像是一節鋥亮的刀鋒。鐘翮腳下踏風,疾行至山腳猛然停了下來。

腳邊細碎的雪塊被她衣衫帶來的風吹散了些,阮青荇就在這裏。鐘翮嗅得到那絲若有若無的腥氣,即便這裏雪地光潔平整,半個腳印都沒有。

鐘翮深吸了一口氣偏頭看向身後叢叢松林,無數黑氣從她腳下升起,再一眨眼,鐘翮灰色的眼瞳便被細密的金色取代。她擡腳向雪上踏去,周圍靜謐得像個死地。鐘翮踏雪而行,腳下竟是半分痕跡都沒有。

那點腥氣在這雙金瞳下幾乎無處遁形。鐘翮追著那條斷斷續續的紅線,不緊不慢地走。直到紅線消失在一個被石塊掩埋的山洞口。

鐘翮伸手撥開掩映在眼前的松枝,腳下步子未停,無數細小的黑氣將碎石一塊一塊運開,遠遠瞧著竟像是這些雜物為她一人讓路一般。

“無用功罷了。”鐘翮逆著月光,藏在陰影裏,聲音卻比冷泉更冷。

面前空無一人的黑暗中卻驟然亮起一束焰火,角落裏一團陰影動了動。殘存的意識先行認出了這個人是誰,洞中洶湧的魔氣似乎得到了安撫,漸漸平緩了下來。這其實對鐘翮沒什麽影響,她太熟悉了,就像站在溫水中一般。

她兩指抵在眉心,輕輕揉了揉,倦意已經遮掩不住了,“阮青荇,過來。”

角落裏的人頓了頓,像是鼓足勇氣才轉過了身。可當她轉過來的時候,腦海中轟鳴不止——她對上了與自己一模一樣的一雙金瞳。

也不能這麽說,鐘翮那雙金瞳並未刻意收斂,大抵由於屬於陸嘉遇的眼睛並未還回去,無數似有似無的鬼氣將那雙眼瞳襯得萬分邪氣。與這雙眼比起來,阮青荇不過是個牙都沒長齊的稚子。

“你的眼睛……”阮青荇喃喃道。

她話未說盡,鐘翮便施施然道,“我當不起你一聲仙長,人間的血脈已經死了七年有餘了。”

“那些孩子你都護下來了,都在我那個小院子,什麽時候帶走?”鐘翮戳開了自己的身份之後有一種說不出的舒暢,抱臂斜靠在一旁的青石上修生養息。

阮青荇搖了搖頭,身上溢散出來的魔氣徒然變得滾燙,她驚得立不住,捂住胸口撐在了那塊石頭上。硬生生憑著血肉之軀在石塊上抓出了一道溝壑。

鐘翮連眼睛都沒動一下,阮青荇喘了兩口氣才開了口,臉色比屍體更難看,“我不能回去……”

“所以你就把那群孩子給另外一個大魔頭?”鐘翮氣笑了,伸手按在阮青荇的眉心,一道覆雜的紅色蓮花紋就出現在了她額上。

阮青荇看不見,她只能感覺到一陣霸道的冷氣兜頭而下,本來滾燙的靈臺像是被潑了盆冷水,一時間清醒了過來。她周四亂竄的魔氣在那道鬼氣的約束下漸漸安分了下來,她終於尋得了片刻喘息的機會。

“不過是入魔罷了,你的神魂仍舊是你,只是要受些苦,樓家人好不容易將血脈洗幹凈,忽然跟著別人姓是什麽道理。”鐘翮收回了手。

“我想知道樓家於我,到底是什麽?”阮青荇擡頭看著她。

鐘翮迎著她的目光開口,“屬於你的我都會告訴你。”

那些塵封的真相,被鐘翮一頁又一頁吹去塵埃,揭開給了阮青荇看。她本不必這樣做的,誰家在仙門裏立起來了,誰家又在仙門中泯滅,這樣的事情滄海一粟,似乎在史書上連留名都不必。可她講得很細,等到結束的時候,月色已經上中天。每個人都該知道自己的來處,沒有人有資格隱瞞,哪怕是他的先祖。

她撣了撣白袍上的灰塵,仰頭看向那輪明月,片刻又像是僭越了一般收回目光。“我不是來救你出苦海的,阮青荇,你合該恨我。”

阮青荇站在黑暗中,啞聲道,“我恨你救了我麽?”

鐘翮偏過頭來,神色很奇異,這人間苦楚分明落在阮青荇身上,可痛感似乎都傳到了她心上,鐘翮笑了笑,“你該恨我將你拉進深淵中。”

“可你給孩子們留了退路,我們扯平了。”阮青荇輕聲道。

鐘翮卻笑著搖了搖頭,她像這麽真笑的時候很少,那雙眼睛眼尾彎起來的掩飾像是閃著細碎的光,“你會明白的。”

可惜那樣冰雪消融的笑意轉瞬即逝,不知道是不是阮青荇痛極出現了幻覺,鐘翮的臉色徒然變得雪白,像是一開口就要融化的樣子。

“經脈氣息可都記住了?照著之前那樣的感覺梳理魔氣便是,那些孩子們我會交給鐘家,給你一個月,一個月後拿這個名帖去鐘家要人。”說著鐘翮將一張名帖放在了洞口。

阮青荇動了動,“那我怎麽尋你呢?”

鐘翮卻已經大步向前,“你會知道的,但不是現在。”

那道雪白的身影消失在了雪地盡頭,阮青荇不知道鐘翮在她頭上留下的是移情印,一般仙門家若有弟子受了重傷或者修行出了岔子氣血逆流,長輩便會在他們額頭留下印記,隨即痛楚會分一大半到那人身上。

只是鐘翮沒告訴她罷了,這樣的痛會讓人發瘋到什麽程度,她最清楚了。再次體會這樣的錐心之痛的剎那,她竟還有些懷念。

等到回到房中,已經四下寂靜了。房中的燈居然還亮著,鐘翮忍著額間劇痛,推開了門。

床中央陸嘉遇正裹著被子坐著等她。

鐘翮不怎麽意外,她沿著床邊坐下,“還不夠累麽今天?”

“她怎麽樣了?”陸嘉遇開口道。

“死不了。”她眉心抽著疼,可面上卻什麽都看不出來,除了那雙毫無血色的唇。

陸嘉遇為她拉了拉被子,像往常一樣側躺在鐘翮身邊,“秦游給我遞名帖了。”

鐘翮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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